若你归来了,记得要为我带一杯不苦不涩的柠檬水。

风华

江上下着细雨蒙蒙,船上的蓑衣老翁在船头上坐着,嘴上叼了一支有些锈了的老烟斗,眯眼瞧着这江面上的波澜微惊。
“船家。”一个男人的声音从船尾传了进来,在这薄雨如酥的日子里显得有些许寒凉,“北上华州。”
船家老汉转头瞥了瞥上船的男人,只看见那上船的男人穿着一身黑色劲装,腰间别着一把长剑,头上带着一顶黑色面纱,遮住了面庞。
“船家。”一阵香风拂过,打断了老汉放绳撑篙的动作,“南下风州。”
老翁直起佝偻的背,一只手撑着竹篙,一只手擦着额头上因为用力过度新出的汗。他看着刚刚上船的那个姑娘,一袭白衣胜雪,面笼着轻纱,让人看不清她的笑靥。
“两位,一舟去不了两地。”老汉声音嘶哑,浑浊的目子里不知道在闪烁着什么,“不知道哪一位愿意让一让?”
“敢问船家,可还有其他去风州的船。”白衣女子扫了一眼穿着黑色衣服的男人,轻声问道。
“姑娘,目前仅我一家。”老汉抽了几口旱烟,“若是姑娘肯等,大约三四日后就会有船来往。”
“三四日⋯⋯”女人秀眉微皱,露出了几丝迟疑。
“无妨。”男人开了口,俊俏的声线不带丝毫颤抖,“在下去华州本就是去游一游山水,看这位姑娘的急色,怕是有重要的事要去风州。既然如此,那在下便改了这行程,看一看风州的江南景色也好。”
“多谢公子。”女人略一抱拳,眼底浮了几缕谢意,“还敢问公子大名?待到小女子此边事了,定当涌泉相报公子让行之恩。”
“姑娘叫我浮一闲便好。”男人摆了摆手,“不过是举手之劳,再说我本乘兴而出,随着这性子而去,也是美哉。”
“多谢浮公子。”女人又是一拜,随后坐到了浮一闲的对座,把一把三尺长剑横在了自己的腿上,准备闭目休养。
“姑娘。”浮一闲似是透过黑色头纱看了一眼女人腿上的剑,“在下还不知道姑娘的芳名。”
“叫我涟清便好。”涟清歪着头,眉宇间露出几分笑意,“公子带着头纱,不累吗?”
浮一闲身子一顿,然后把头纱摘下,露出一张棱角冷峻的脸。而在摘下头纱的那一刻,他分明听见了涟清松了一口气的声音。
“姑娘为何叹气?”浮一闲嘴角微勾,“是遇到什么烦忧了吗?或许可以讲给我这个萍水之人听一听。”
“公子多心了,我去风州也不过是为了几件家事罢了。”涟清婉拒道。
“不讲也罢。”浮一闲面色不变,和涟清的目光在空中对撞,“姑娘此行是要去风州何处,说不定我可以给姑娘做一回向导。”
“公子对风州很熟吗?”涟清美眸之中的光芒一闪而过。
“不算是很熟。”浮一闲从袖子中取出一把折扇,一下展开,“只不过游玩过几次,便对许多地方熟悉了。”
“那公子可知道风王府?”涟清追问。
“自然是知道。”
“那公子,可否待到船达风州城时带我去风王府前一游?”涟清盯着浮一闲的折扇,问道。
“自是荣幸。”浮一闲浅浅笑着,点了点头。
“多谢公子。”涟清颔首,随后便闭目不言,正坐着养神。
浮一闲看了一眼涟清,又看了一眼船尾的老翁,摇了摇头,神色恢复冷峻,也闭上了目子。
船尾老翁瞥了一眼船舱内的两人,然后打开了船尾处一个暗格,一只白雀冲天而起,飞往了南方。





几日后。
小舟缓缓驶入风州江上港口,舟首站着一男一女,男的穿了一袭黑衣,脸生得冷硬而俊俏,女的面上遮着一袭白纱,让人看得不那么真切,但从眉眼间也可以隐约看出这是一个温媚的女人。
小舟靠了岸,黑衣男人给船家老汉扔了一袋子钱,然后一跃上了岸边,背着手看着船头那个白衣女子。
白衣女子秀眉一舒,玉足一点船头,也是一跃,如一只白色鸟儿,飞上了岸。
男人唇角微翘,右手上折扇一展,轻摇了起来,拂起了几缕额前发。
女人看了一眼一旁慢慢开始变多的围观之人,眉头一竖,走到黑衣男人面前,拉着男人的袖子走了出去。男人脸上也浮起了几丝无可奈何,任由女人拉着。
这一行一举,无不羡煞了旁人。
“清姑娘不准备好好游玩一番这烟雨江南吗?”男人正是浮一闲,他走在早已松开了他袖子的涟清后面,笑得轻佻,“此番季节,正是江南最美的时候。”
“等办完正事,自是有时间来看一看江南之景。”涟清停下了步子,转过身子看着浮一闲,“还请浮公子带我去风王府前一观。”
“如姑娘所愿。”浮一闲面色一肃,收起了那把纸扇,把扇头砸在左手掌心。
浮一闲说罢,便走到涟清前面带路。
两人走过街市,来到了一处热闹的茶楼前,浮一闲径直走了进去,涟清眉头一皱,想叫住浮一闲,却发现他已经走远,只得咬了咬牙跟着浮一闲上了茶楼。
浮一闲要了顶楼的雅间,扔下一袋金叶子便走,把店小二吓得掉头跑向掌柜的柜台。
涟清来到了顶楼雅间的门口,推开一扇吱呀作响的门,却发现屋内的浮一闲正眯着眼品茶。
“也罢。”涟清站在门口,目中带着几分清冷疏离,“既然浮公子无心帮忙,就当涟清从来没有求过浮公子好了。”
“清姑娘息怒。”浮一闲给涟清斟了一杯茶,手势一请,示意涟清喝茶,“先请坐下。”
涟清站在门口,看着浮一闲的云淡风轻,迟疑了半晌,最终还是选择相信浮一闲,走到浮一闲的对面,横剑而坐。
“清姑娘这么想要去风王府一观,想必图谋不小吧?”浮一闲呷下一口茶,浅笑着抬起目,与涟清直勾勾地对视,“若是在下没有猜错,涟清姑娘的目的,是刺杀风王。”
“噌。”银光闪过,剑气锋芒刺破了浮一闲的颈,一把三尺青锋已是架在了浮一闲的脖子上。
浮一闲却没有丝毫慌张,饮下最后一口茶,放下茶盏,一手推开了窗。
“浮公子。”涟清的声音冷淡无情,“你到底想要怎样?”
“风王府戒备森严,几乎没有漏洞。”浮一闲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,用鼻尖嗅了嗅杯子里的清香,“清姑娘虽然身手不错,但是硬闯风王府,无异于自杀。”
“你的意思是?”涟清脸上浮起几分疑惑,问道。
“此处,正是风王府的唯一漏洞。”浮一闲指了指窗外,笑道。
涟清看了一眼窗外,这座茶楼不远处的对面,是一座巨大的宅子的后门。
“我怎么相信你。”涟清心中已是了然,却依旧问道。
“马上就会了。”浮一闲抽出自己腰间的长剑,拨开了脖子边的青锋,直身站起,持剑而立,“既然都来了,还请各位现身。”
“咻。”一支箭突然从门外射入,竟一下射中了涟清的肩膀,与此同时门也被一脚踢开,涌入了十几个黑衣武士。
浮一闲一下抱住涟清,右手执剑刺翻几个靠近的武士,然后转身从茶楼的窗子上一跃而出,抱着涟清落在对面街铺的屋顶,又轻点几下,转瞬便消失在人海之中。
几个黑衣武士想要追去,却被身前的一双大手拦住。最前面的武士长着一副络腮胡子,剽勇的脸上有着一道触目惊心的疤。他看着远去的浮一闲,无奈地笑了一笑。



涟清悠悠醒来,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床旁的浮一闲。
她想要起来,却被浮一闲伸手按住没受伤的肩膀,示意她躺下。
“你伤得很重。”浮一闲盯着涟清精致的脸庞,轻声说道。
涟清感受着肩膀处传来的疼痛,才意识到自己被眼见这个男人给救了。
“这是哪儿?”涟清的声音有一些嘶哑。
“我在风州城的一座宅子。”浮一闲展开手中的纸扇,“放心吧,很安全。”
“浮公子到底是做什么的。”涟清对上浮一闲的目光,丝毫不在意自己的面纱已经被揭,“为什么对风王府这么熟悉。”
“随性而为的散人罢了。”浮一闲淡然一笑,回答得不咸不淡,“也总爱钻研一些难事。”
“那浮公子。”涟清突然有了一些犹豫,“能否帮涟清完成夙愿?”
“既是萍水之缘,一闲岂有不帮之理?”浮一闲轻摇纸扇,“只是不知道清姑娘想要在下帮你什么?”
“帮我刺杀风王。”涟清眼底闪过一丝恨意,“等我伤好了,帮我闯入风王府。”
“你为什么这么恨风王?”浮一闲眸色如墨,看不清深浅沉浮,“风王之风评,依在下之听闻,乃是一代贤王。”
“他害死了我姐姐。”涟清咬紧了牙,面色苍白,“他荒淫无道,辜负我姐姐一番心意,害得我姐姐一个人悬梁自尽。”
“原来你是涟墨的妹妹。”浮一闲声线低沉,似是感慨。
“浮公子认识我姐姐?”涟清听出了浮一闲语气的不同,奇道。
“几面之缘。算得上朋友。”浮一闲看了几眼涟清的脸,眼底浮现出了几缕追思,“你果然和你姐姐很像,同是天人之姿。”
“天人之姿又怎样,最后也不过是被人支配,逃不出红粉骷髅之命。”涟清眼色一黯,“我姐姐便是最好的例子。”
“我答应帮你。”浮一闲收了纸扇,面色肃然,“不过你伤好之前的所有事,都必须听我的。”
“好。”涟清想也不想便答应,“只要能为我姐姐报仇,我什么都能答应。”
“那么第一步,就是好好休息。”



接下来几日,浮一闲先是让涟清在床上休养。
等到涟清能够下床,浮一闲就把两人的剑放在盒子里锁死。两人就那样轻装出行,就如两位最普通的游人,或流连于酒肆茶楼,或击节于歌舞楼台。
期间浮一闲也带着涟清四处打探风王的情报,而从老百姓的口中,涟清也听到了许多对于风王的溢美之词。对于这些赞美,涟清也从最初的不屑一顾,到了后来的沉默不语。
转瞬已是一月有余,风州城已经步入春末,初夏的微凉让满城风雨倾倾。
浮一闲的宅子里,涟清站在窗前,嗅着栀子花的香气,看着窗外的雨零落,沉默不语。
“清儿。”浮一闲站在涟清的身后,轻轻地唤着涟清,“夏天要来了。”
“我的伤好了。”涟清转过身,抬眼看着浮一闲,“我想去。”
“为什么?”浮一闲一双眸子黑得深沉,与涟清对视,“你还放不下吗?”
“我⋯⋯”涟清竟一时语噎。
“把我们的剑锁起来,在这风州城里过完余生,难道不好吗?”浮一闲把手抚上涟清的脸庞,“江湖上的恩怨情仇,相报到几时才会休?”
“我想见一见风王。”涟清两只手握住那只大手,一双泪眼对上浮一闲的黑眸,“一闲,我想试一试,若是没有机会,我便回来和你过完余生,封剑退隐。”
“好。”浮一闲闭上眼,反握住涟清的柔夷,“我答应你。”
是夜。
浮一闲把涟清的剑递给涟清,又拿起了自己的剑。
他与涟清皆是一身黑色劲装,用轻功翻入了那座茶楼,来到了茶楼之顶。
黑夜里的风王府灯火通明,里面不时有铁甲卫士巡逻查检。
“清儿,我先进入风王府,替你引开守卫,然后你再进入风王的书房,据我所查,他此时一定在书房之中。”浮一闲提剑而立,侧过头看了一眼涟清,“我走了。”
涟清却一把拉住浮一闲,盯着他的墨黑色瞳子,“答应我,要安全回来。”
“好。”浮一闲推开了涟清的手,转身,脚尖一点,向风王府之内飞跃而去。
片刻后,风王府前院突然冒起一阵冲天火光,府内顿时大乱,后院的巡逻兵全部都去了前院救火。
涟清乘此良机没入了黑夜之中,根据浮一闲给她提供的方位,顺利地来到了一座院子内。
院子里的一处屋子里亮着烛火,涟清来到门前,把门上的纸戳出一个小洞,发现里面正坐着一个男人,一身华服,背对着门,借着烛光看书。
涟清毫不犹豫,一脚踢开了门,右手拔剑而出,刺向了男人。
但她忽然觉得这个男人的背影那么熟悉,剑快刺到的时候,男人侧过头,露出了一张冷峻的侧颜。涟清瞳孔微缩,想要收招时却已是来不及。
“噗。”剑头终是一偏,原本刺向心口的剑刺到了男人的肩膀上。
“为什么?”涟清拔出剑,身体忍不住颤抖了起来,“我该叫你风王,还是浮一闲?”
男人站起身子,任凭肩头血涌如柱。
“清儿,你终归不肯杀我。”男人抱住涟清,“你姐姐是南夷内奸,我不得不将她赐死。”
涟清的头埋在男人的胸前,两行清泪划过脸庞。
“清儿,我娶你。”男人低沉的嗓子慢慢说道。
“好。”涟清笑着抬起头,哭得梨花带雨,“可是我不配。”
“噗。”一把短剑刺入涟清的心口,涟清嘴角终于露出了解脱的笑意。
“清儿!”男人扶住了涟清的肩,“清儿!”
涟清用手指按住了男人的唇,嘴角流出了一丝细长的血。
“浮一闲。”涟清把头靠在浮一闲的耳边,“把我的剑,和你的剑埋在一起。”
浮一闲点着头,眼底的泪再也压抑不住。
“记住我⋯⋯”涟清的声音越来越轻,那只按住浮一闲嘴唇的手慢慢垂下。
“啊!”浮一闲跪倒在地,仰天长啸。




十年后。
风州城又是一年春末夏初,满城栀子花开,香气充盈了整座城。
风州城作为风王的封地,被风王治理得十分繁盛,风州当地的老百姓皆是称风王为一代贤王。
只不过风王自上一任王妃涟墨自缢而亡后便再未迎娶,也没有后代子嗣出生。
风王府。
男人穿着黑衣黑袍,在后院里一人饮着酒。
他的后院里除了他空无一人,而在他面前的是一座孤零零的墓,墓前是一座无字石碑,碑前插着两把早已锈掉的剑。
“清儿。”男人喝干最后一滴酒,席地而坐,坐到了墓前,“十年了。”
“我们的剑都锈掉了。”
“江湖上再也没有浮一闲的身影了。”
“清儿,栀子花又开了。”
“那座宅子,我又叫人整修过了。”
“那个茶楼,我也买下了。”
“那个我的细作老翁,也死了。死前我还召见了他。”
“清儿⋯⋯”
男人仿佛有着说不尽的话。
“清儿。”男人的手抚上石碑,“十年了,我和你都老了。”
“风华也老了。”



end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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